最近,美国自称为民粹主义者的斯蒂芬·班农在日本演讲时宣称,美国的命运不掌握在美国总统特朗普手里,不掌握在班农手上,也不掌握在某个著名政治人物或伟人手里,美国的命运掌握在小人物手中,在被遗忘者手中,在沉默的人手中。因为他们突然明白了,随着科技、互联网、通信技术的进步,草根运动不会再让你沉默。
班农的这番话是有所指的:第一,美国精英已经没有能力掌握国家发展的命运;第二,小人物被政治所忽视,但现代科技的发展尤其是社交媒体的发展,为小人物发表观点创造了机会;第三,草根运动的发生是有可能的,胜利也是有可能的。
不过,班农的这番话也不完全对。草根运动确实有可能发生,但问题在于,运动之后又怎样?或者说,草根运动能够改变小人物的命运吗?
这里就有一个政治人物(精英)和“小人物”(大众)之间的关系问题。就政治来说,意大利社会学家加埃塔诺·莫斯卡和维尔弗雷多·帕累托认为,无论古今,无论怎样的社会,无论怎样的统治方式,社会都是分成精英和大众两部分的。
精英堕落导致失序
从这个角度来看,今天世界各国内部秩序所面临的问题,尽管有很多原因,但精英的堕落无疑是其中一个关键的原因。2014年,美国社会曾经讨论白人统治集团的问题。一些人认为,美国过去的辉煌和该集团一度掌控了政治、经济和教育资源有关。不过,这个集团的成员如今不再风光,也对自身丧失了信心,失去了担当领导的责任、力量和兴趣。
美国现在有一个包括人称精英团体在内的管理阶层,差不多是完全由知识界精英组成的。这个讨论正是在检讨传统政治精英阶层衰落或堕落,所带来的秩序危机问题。
今天的西方,精英阶层堕落的迹象和标志随处可见。媒体不断揭露世界各国精英阶层多年来逃税的故事,不管精英逃税的背后有什么原因,但这些精英都逃税了,这个管理阶层一定是衰败了。
在很大程度上,民主政治是精英共识政治。尽管精英之间也有不同的利益,但这些精英大都来自“职业政治家”(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·韦伯语)家庭,接受同样的教育,具有相似的价值观。只要精英之间有共识,即使不同精英(或者党派)轮流执政,也能维持体制的运作。同时,精英群体除了追求自己的利益,还须追求政体社会或国家的利益。
的确,从经验来看,西方国家的制度建设大都发生在大众民主时期之前的精英民主期间。尽管西方一直强调制度对政治人物的制约,但前提是政治人物会自觉地遵守制度规则。政治精英之间有遵守制度规则的共识,制度就可以有效运作;一旦精英之间失去共识,最好、最有效的制度也会遭到破坏。这类事情在各国一而再,再而三地发生。
经济精英阶层的衰落也是显然的。亚当·斯密(Adam Smith)所论述的“道德情操”,或马克斯·韦伯(Max Weber)所说的“新教伦理”,造就了西方数代企业家群体,也是近代以来西方社会的经济基础。资本之间的竞争不可避免,竞争也是进步的动力,但竞争具有包括道德在内的目的性。
随着世俗化进程的加速,唯有金钱能衡量自身的价值。也就是说,唯有更多的资本,才能够衡量资本的价值。在这方面,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之后,资本阶层已经表露无遗。这场危机本身就是资本造成的,危机发生之后,美国政府动用了纳税人的钱拯救市场,但在华尔街得到这笔庞大的“救济款”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“分红”奖励自己的失败和不负责任。
知识阶层的堕落,对秩序危机的加深也是不可忽视的。在西方,自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以来,知识界造就了强大的文化批评精神。这种文化批评精神尽管有时显得过分,但一直是西方进步的动力。今天,这种批评精神被大大减弱,甚至在消失。尽管在一些知识分子当中仍然残留着批评精神,但更多的知识精英主要是论证资本的合法性或权力的合法性。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,新自由主义经济学一直是西方的主流经济学。
尽管一直被视作为资本服务的经济学,也应当为包括2008年次贷危机在内的经济危机负责,但其主导地位不仅很难撼动,而且一直在强化。政治上,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,西方学者以把西方式民主自由推行和扩张到非西方国家为己任,自觉地成为西方民主的“传教士”,但忽视了对西方自身体制弊端的批评。
在与权力和资本结合的过程中,知识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沉重的。今天的西方知识界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失去了民众的信任。无论在英国的脱欧公投期间,还是美国总统选举期间,民众已经不去理会知识界(包括媒体)所提供的分析,而求助于“假新闻”。尽管知识界提供的分析远比“假新闻”有效和真实,但在民众看来,知识界只是权力和资本的代言人,不再值得信任。
概括地说,在西方形成了一个权力、经济和知识三结合的庞大既得利益集团。这是一个“自我服务”的集团,其利益追求很难超于本阶层。这构成了国家与社会之间的深刻矛盾,而这个矛盾也是西方内部秩序危机的结构性因素。
政治精英“消费社会”化
然而,精英阶层的堕落也是对环境变化的反映。换言之,精英堕落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不可避免性。二战以后,西方(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)曾经就消费社会对现代政治的影响有过一场持久的争论。为什么这场争论产生在二战之后?这是因为当时的西方经历了高速经济增长,向“富裕社会”转型。
这种转型对精英阶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,政治精英的行为开始“消费社会”化,即从传统的以“道德”为基础的行为,转型成为以“大众”为基础。现在人们不再争论了,只是表明西方已经完全接受政治以“大众”为基础。
这种转型对西方国家至少产生了几个方面的深刻影响。第一,精英阶层本身的经济机会大增。例如在美国,所谓的“出类拔萃之辈”往往选择经商而非从政。第二,大众民主崛起后,政治从“生产”政治转向“分配”政治。“生产”政治所依靠的是企业家(资本)阶层,而“分配”政治所依靠的则是大众的“选票”。第三,传统上,国家(政治)只是资本(经济)的代理,但当“选票”成为政治基础时,资本对国家的影响力减少。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,资本找到了“合理”与“合法”的途径,流向世界各地,逃离“选票”所带来的压力。第四,基于“选票”的政治为“大众”跻身政治精英层提高了机会。在大众民主时代,贫民成为政治家的例子比比皆是。这种变化的确是一个巨大的进步,它表明政治不再为少数人所垄断。
不过,“没有免费的午餐”,事情没有那么简单。精英阶层堕落之后,西方的执政就转向了简单的法治。因为道德水平不再,法治成为最方便的工具。尽管法治是西方近代以来最重要的政治传统,但简单的法治仅仅是维持西方的制度,而很难对现行制度做进一步改善。实际上,法治已经成为既得利益集团维持现状的最有效工具。
正因如此,尽管法治在继续,但西方内部秩序问题也在不断恶化。没有人会相信,简单的法治能够解决西方社会所面临的,包括日益加深的收入差距和社会分化在内的社会问题。这些年来,西方各国民粹主义、经济民族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的崛起,是有其深刻根源的。这些主义的崛起正冲击着西方内部秩序和国际秩序,给西方和国际社会带来巨大的不确定性。
今天西方所面临的秩序危机,就其本质来说,就是精英危机。如果精英阶层继续堕落,最后会导致秩序解体和重建。上述两位意大利社会学家用“精英类型”的转型来解释历史进程的理论,在今天的西方世界更具有相关性。西方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的过程,也是近代精英的造就过程,构成了西方的进步时代。到今天,构成精英的传统资源似乎已经用尽,或者说,传统精英的“品德”和现代社会变得不是那么相关了。
历史又是一个轮回。如何产生新一代的精英和重构精英的“品德”?这是很多国家都面临的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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